所以我一直以为：老爸进厂，是他一生最大的错误。所谓“选择比方向重要”：方向错了，再怎么努力也没用。
我爸不怎么愿意承认。最开始的时候，他说进厂的原因是考虑到我和弟弟，“怕我们以后书读不出来，至少能在厂里‘接个班’”。
“咦——”我瘪瘪嘴，觉得还是他看错了形势，“就这样说吧！如果你早知道中国是现在这个样子，城市户口一文不值，私营企业一片兴旺，你还会不会进厂？就算我和弟弟成绩差嘛！我估计我们成绩越差你越不敢进厂哟？还‘接班’，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班可以接？是不是？”我越说越兴奋，“你还不得赶紧把建筑队做大做强挣点家业，嘿嘿，这样说不定我和弟弟今天就算富二代了哟！”
“那是有可能。”爸笑着承认。
“也不一定！”妈插话了。
我们看着她，难道她怀疑爸的能力？
“钱多钱少是一回事。但那样，说不定你们也成不了材！你看外面这些搞建筑的，是有几个钱，但他们的孩子有几个出息的？读不成书，只有跟着他们老子管个工地，当个包工头！”我妈居然是从这个角度分析的。
“那爸厂里的孩子又有几个‘出息’的？”我马上反问道，“而且当包工头又怎么啦？不是一样挣钱？”
“那还是辛苦些！”我爸边说边摇头。
“哪一行不苦？爸爸你自己干建筑的，就觉得建筑苦……”我不以为意。
我妈接话：“反正当时进厂我是同意的，我不喜欢在建筑队的日子。不说别的，一天到晚家里都是人，都是些农民打工仔，说话大声武气的……每个人都叼着一根烟，整个屋子是乌烟瘴气。娃儿读书写作业都没办法，这边喊‘快点把作业做了’，那边有说有笑热闹翻天的……就是个大人也没办法静下心来看书学习嘛！”
“毛泽东还专门到菜市场去看书呢！”我又一瘪嘴。
“你呀，就生了这张嘴！”我爸瞪我一眼。
“我是律师，就靠嘴吃饭呀！”我嘿嘿一笑，打趣老妈，“还没看出来，妈还是‘孟母三迁’的觉悟哟！”
“那是哟！”我妈直起身子，笑着说，“我们每年都要去你雷伯伯家，我就羡慕他们那个环境：门一关，是清风雅静的。大人看书，娃儿做作业，所以他们家两兄妹成绩好呢！”
“哈哈哈哈”，我大笑，“房子清净点就可以成绩好嗦？妈你没读过书……”
闲聊了一会儿，我们又回到爸进厂这个问题上来。
“就算我小时候调皮，我初中的时候成绩就已经好起来了呀？就算88年进厂的时候看不清局势。95年我考上高中的时候，形势已经很明朗了，厂里的效益那么差，外面到处搞得火热，你又为什么不出来呢？”我想了一会儿，继续问我爸。
我爸皱着眉头，咪着眼睛，微微抬头，答不出来话来。
“所以啊，我觉得你还是缺胆略，图虚名安稳。智商情商都高，就是胆商不够！我要是有你的那些本事，啧啧……”
“你这话，就和你三伯一模一样！第一就数你三伯，天不怕地不怕，狂到没边了。”我爸有点不高兴了。
“他怎么‘狂到没边’了？”我很好奇。
“他说国家主席的位置拿给他坐都没问题”，我妈在旁边笑着说。
我和弟弟哈哈大笑……
笑过了，我妈停下手中的毛线，想了一下，接着说：“但我觉得你爸胆子也太小了，做事瞻前顾后，78年恢复高考，他真应该去参加。”
我想想那时候很多人数学得零分，就凭语文成绩一样考北大。考一所大学，就算专科吧，说不定爸还真能考得上。
“政审通不过啊，”我爸说起这事眉毛都拧成一堆，“而且那时候已经在农机站有工作了，你还要去高考，别人说闲话。”
“通得过通不过，你要去试一下啊！政审哪有那么严格？黄道华不就是报上名了？农机站的人，让他们说就是了，说还能把人说掉一层皮？”
“你没脑筋，不懂这些！”我爸看到妈义愤填膺的样子，晒然一笑。
“我是没脑筋！我要是有你那点文化……”
“算了算了，不要争了。”一直沉默寡言的弟弟突然发话了，“我觉得，就算爸考上了大学，也不一定比现在好，可能最后就是当个普通老师，过一辈子。”
还真是语不惊人誓不休？
“爸爸的志向，从来就没有远大过。‘敲钟吃饭，盖章拿钱’，就是他最大的人生追求。考上大学，成了城里人，‘老婆孩子热炕头’，他还奋斗不？为什么农机站建筑队那么风光他都要走，厂里那么苦那么难，他可以一直干到退休？”
满屋皆静，都等着弟弟给答案，包括我爸。
“这就是人生追求决定的。爸爸少年丧父，长期颠沛流离寄人篱下，现在说起来风光，其实非常苦，所以爸爸一直都缺乏安全感。只有一个户口一个稳定的工作才能给他这种安全感，再多的钱都不行。你在外面自己搞，今天有钱了明天呢？拖家带口的不说，还得考虑一帮子跟着你的人！更累……”
看着我弟弟一脸稚气的焦眉愁眼的样子，我哈哈大笑。
爸爸也在笑，但眼睛里仿佛有泪光闪动：“是啊，我这一路走来，其实都是逼出来的！”
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事这些话，我爸一直觉得还是我弟弟理解他；而我的性格呢，像我三伯，特别危险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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