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转眼就到了五一节，我爸妈上重庆来了。我还以为是专程来看我，结果他们是先送龚厂长回成都，再到的重庆。带来的消息让我吃了一惊：龚厂长下课了！
我爸1988年进厂，那时候龚厂长也刚上任没多久。很快就是90年代的国企倒闭潮，我们县里是一片片的国企倒闭，大批工人下岗，用哀鸿片野来形容毫无为过。但我们厂里，龚厂长还咬着牙在坚持。
最绝的是他不向银行贷款！银行的行长跑到厂里求他，他才勉勉强强的贷了一百万，一年期满，马上就还了。他给我爸说，“厂里效益本来就不好，还贴利息？不是给银行打工了？”
那几年简直是捏紧裤腰带过日子。其他厂里的工人逢年过节发米发油发肥皂，就我们厂啥都没有。龚厂长还想方设法的克扣工资减员减岗，工会没了，幼儿园没了，厂里的技校也没了，最后他还要拿党办开刀，吓得我们厂里的纪委书记连夜跑到他家：“老龚，这是高压线啊，绝对动不得！”
就这样苦熬了几年，等县里所有的国营机械厂都垮了的时候，我们厂的效益居然慢慢的好了起来，风风光光的成了典型。县报的记者主动到我们厂里来采访龚厂长，是我爸的接待，那场景，我让你们开开眼。
“我没什么好说的，都是大伙的功劳。比如说，这个叶工（程师），你待会可以采访一下他！”（这听上去还像那个领导模样，是吧？)
“那是那是！但你个人，作为领导，肯定也有功劳。你看，我们给您宣传一下，”记者笑着说。
“我不要什么形象，形象对我们没用”，龚厂长一本正经的说。
“那我们宣传一下你们厂，提升一下厂里的形象……”
“我们厂又不是卖牙膏牙刷的，也不用什么宣传”，龚厂长手一挥，有些不耐烦。
这天就没法聊了。我爸赶紧“打圆场”：“中午时间到了，刘记者在这里吃个便饭吧？”
“工作餐，食堂”，龚厂长马上补充。
听到这一段我笑得不行，问我爸：“那后来你陪的这记者吃的饭，才把你给写进去了？”
“还吃饭！”爸爸笑道，“出了门就气呼呼的跑了！这么大个记者，还吃你食堂的工作餐？不过是上面派下来的工作任务，才给勉强上了一个巴掌大的‘豆腐块’。从此以后就再没记者来我们厂里了。”
龚厂长不仅对记者狠，对政府主管部门一样狠。我妈说，他去政府开会，水都没人给他倒，他自带茶叶水杯，自己找热水瓶自己倒！
我实在想不出来那情景有多诡异。
没人能奈何得了他，因为他对自己一样狠。厂里买了辆奥迪，用了几年都和新的一样。我还悄悄的坐过一回，真是舒坦，唯一不好就是司机开得忒慢了，像个啥宝贝一样。这车龚厂长自己都很少坐，那他出门怎么办呢？
厂里有交通车，也就是大客车，接送厂里的工人上下班，每个人都有固定的座位。有一次，这司机开着开着就看见前面路边有人在招手，本来准备不搭理的。“这谁呀？当这是公交车了？！”结果仔细一瞅，“哟！这不是龚厂长么？”停了车，让他上来，龚厂长就拉着扶手，一直站到下车——没人给他让座位。
厂里的人都不喜欢他，因为他管得严啊。“这厂又不是你自己的？你把我们‘拘’得团团转，有意思么？”所以他在厂里基本上就孤家寡人一个，我爸算是和他关系好的了，他过年能到我们家吃顿饭，背后不知道多少人议论。
但这仅有的几个朋友他也要整。后来三峡移民工程，厂里要搬迁，我爸基建科长的职位也就成了肥缺，厂里就盛传我爸怎么怎么样的捞钱了，几个亿的工程啊！
捞个屁的钱！
龚厂长抠得要命，凡是结算的时候，他就一句话：“这价钱高了”。我爸气得鬼火冒：“合同都签了！现在来赖账？”他不以为然：“建筑行业都这样，他们有得赚，赚多赚少的问题。还可以谈嘛！”我爸再要吱声，他就说我爸：“叶工，你当年修厂里的房子，造价就很低嘛！”我爸哭都哭不出来，那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，那时候我用的砖都是从厂里院墙上拆下来的旧砖，这些都没算成本啊！
龚厂长总觉得我爸收了施工单位的好处，所以帮着施工单位说话。后来，还准备让检察院来吓唬吓唬我爸，好再挤挤水分。我爸知道这个消息，也是万念俱灰，下了决心准备一走了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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