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起来，我爸进厂转户口，龚厂长是帮了大忙的；后来又提拔我爸当科长，和我爸的关系一直不错。但后来他又把我妈调到厂办收发室兼打扫清洁，还试图让检察院查我爸。所以关系又一度恶化，谁想到，最后黯然离场，还是我爸送的他？
这次爸妈来了重庆，黎叔给接风洗尘，请我们吃“五行鸡”：公鸡现杀之后，一锅红油调料给炖上，鸡肉鲜美汤汁浓郁，正是麻辣鲜香的重庆特色江湖菜。和黎叔吃饭，不闹酒不讲究不客气，抄起筷子就开始吃，吃的时候基本上不讲话——讲也是就讲这吃的，好吃或者不好吃。风卷残云之后，杯盘狼藉，酒足饭饱，然后大家才开始谈点别的。
这次自然就谈到了龚厂长。黎叔在我爸厂里做过工程，也和龚厂长见过几面，对龚厂长也颇有几分兴趣，他问道：“（龚厂长下课，）事先没什么风声？”
“没有”，我爸摇着头，“干得好好的。头一天他（龚厂长）还和我说接下来要怎么怎么的，第二天通知就下来了。他完全是措手不及！”
一时无语，过了一会儿，黎叔感慨道：“他能这样平平安安的退了，走脱了，也算是不错了！”
“他怎么走不掉？”我奇怪了，“他又没有贪污腐败。”
“呵呵”，黎叔笑道，“第一呢，他有没有干坏事，我们不知道。他做事那么稳当的人，要真干坏事，绝对是滴水不漏。第二，就算他没干坏事，但安心要整他一下，那也是轻轻松松的事。”
“怎么整？”我睁大了眼睛，不相信。
“首先就是作风问题。他养小三！”
“他离婚再婚，婚姻自由，这怎么算是养小三？”我不服。
“这怎么就不算呢？老百姓你管你这么多？你是先认识了后面这位，才离了原配的吧？后面这位图你什么？你一个老头儿，还为了爱情？这种事情，是‘黄泥巴掉裤裆，不是屎也是屎’！”黎叔笑着制止了我准备的反驳：“关键是老百姓怎么想，大多数人怎么想！而且情节要这样发展，才是最喜闻乐见的。‘三人成虎’的时候，那么问题就来了：你哪里来的钱养情妇？”
“这是他最大的错误。”我爸爸点头附和，“叶飞，你现在要特别注意。什么错误都可以犯，但作风问题……”
我的个神啊，“作风问题”，哪个年代的词语？
“干个体就无所谓”，黎叔笑呵呵的接着说。
我爸看他一眼，他打个哈哈，咳嗽两声：“我看小叶是没问题的，这个有遗传。”
我赶快止住这个问题：“作风问题最多是……”
“但这是一个突破口，有了这个突破口，接下来可以查的地方就多了。”黎叔说得很有兴致，不等我插话，“你看这些国企领导政府官员，他们的婚姻里面早就烂成啥样了！但都是包着的，没有一个敢离。一离就出问题，最怕的就是后院起火呀！各耍各的都行，所以凡是这些下课的，绝对有作风问题，他家里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呀，不在外面找一个怎么办……”
我吞了一口口水，把话题扯回来，“但龚厂长有突破口又怎么样？身正不怕影子斜……”
黎叔挪了下硕大的身子，狠吸了口烟，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，开始和我掰道理了。
“你说他没问题，是吧？其他的我先不管，先就查他偷税漏税的问题。他的账目经得起查不？”
“经不起查！”我爸马上就接话了，“其他的国企都是要多报利税，只有他每年都少报！”
我想起爸以前都说过这事，一时无语。
“这就是问题了噻！”黎叔拍着手笑道，“那么，这些少报的钱哪里去了？是不是设了‘小金库’？”
“是，我们年底的奖金这些，都是走的这个渠道。”我爸又表态了。
“是不是？你看，问题就出来了噻！”黎叔摊着一双白白嫩嫩的胖手，在我面前抖动，很是得意。
我有些急了：“他自己又不贪钱，设‘小金库’干嘛呢？”
黎叔笑着说：“你爸爸就在这里，这个问题你问他。”
我爸皱着眉头：“你没小金库就发不成年终奖，发不成这个年终奖就没人给你干活——我都要跑——国企里面的工资比外面低这么一大截！而且我下面的员工也没法管。国企，工资都是死的，‘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’，他们才是主人！你敢扣他一分钱不？平时大家做多做少都一样，就靠这点年终奖做激励！”
“国企的问题太多了，不然它为什么垮，为什么竞争不过私企？绝对是制度性的问题。”黎叔看上去颇有些感慨，“赚了功劳是大家的，当然亏了也是亏大家的。但你总是想把事情干好，是不是？想把事情干好，你就不可避免的要突破这种体制的束缚，弄得不好就惹火烧身。”
“那是……”我爸也点头附和，深以为然。
我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的样子，莫名的感觉有些压抑，终于憋了一句：“也没有这么黑暗吧？龚厂长还不是在厂子这个位置上干了十几年，没人把他怎么样！这次退下来，说不定不过是正常的人事安排呢？”
“怎么可能？”黎叔毫不留情的破灭了我的天真幻想，“他还有两三年就退休的人，一直干得好好的，移民搬迁又立了大功，于情于理，都应该让他干到自然退休嘛！”
“退一万步说，正常的人事安排，怎么也要事先通个气，谈个话之类的，怎么可能跑到厂里来直接宣布？连接班人都已经选好了。”黎叔吐个烟圈，满不在乎的样子。
“那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呢？他得罪了什么人？”我不甘心的问。
“他早就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了！”爸马上接话，说道。
黎叔弹了弹烟灰，“他主要亏在移民搬迁上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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