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一桌子的人都盯着黎叔,听黎叔悠悠的说:“以前你们厂其实也只能算是‘打烂仗’,一千多人的老国营企业,虽然有点利税,但实际上还是个包袱。有他这个老黄牛拖着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大家都算了。但移民搬迁,几个亿的工程,一下就从硬骨头变成了一块肥肉,谁都想上来啃一口。这个时候,龚厂长还是以前那个脾气,肯定就要吃亏了……”
“那还不是?!”爸爸一拍桌子,难得有点激动的说道,“我们县长亲自请他吃饭,把自己的小舅子介绍给他。而且说明了,不要多大的工程,边边角角给点他做就行了,他都不卖账!”
“是不是哟?”这次轮到我吃惊了。
“嗨!招投标的时候,我还提醒他,是马区长的关系哟!”我爸直着脖子,有些生气。
“那他怎么说?”我问。
“他说,马区长说了的呀,‘公开招标,公平竞争嘛’!”
一桌人哈哈大笑。
我妈也在场,她突然冒了一句:“说来说去,龚厂长还是应该把‘改制’坚持下去”。
妈说的“改制”,是有一段时间,国家出了政策:鼓励国企员工购买本单位的股票,真正的当家做主,激发主人翁意识嘛。当时我们厂也在推进这件事情,但大家伙儿都反对。我爸知道一些内情,和厂里的人说:“这次改制,绝对是我们赚,马上县里要给我们的‘技改资金’就有1500万,还有移民搬迁的补偿,这样算下来,实际上根本就不需要花我们的钱,相当于是白送一个厂给我们。”
结果你猜那些工人怎么说?
“改制了,我们厂还算不算国营?国家还管不管我们?你只看到现在效益好,效益差的时候怎么办?”
我爸和他们争辩,急了,吼了一句:“要是东岭厂能卖给我个人,我马上就把东岭厂买下来,价都不还!”
结果工人们就到处传:“东岭厂谁最有钱?基建科叶科长最有钱——他一个人就可以把东岭厂买下来。”然后摇头晃脑意味深长的一笑,“但是,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呢?”
我爸只好不吱声了,改制的事最后草草收场,国家占股95%,厂里的员工和管理层一共占股5%,有什么实质意义?每次爸说起这事,就恨厂里的工人不识时务,脑子进水,死抱着“国企”身份不放,“看国家能养你一辈子!”我呢,就要笑着“戳”一下我爸,“你当时还不是为了这个‘国企工人’,屁颠屁颠的进了厂?”
“这事不怪工人”,黎叔又语出惊人,“只怪你们龚厂长不会做!”
我们一桌子的人竖着耳朵听黎叔接着说:
“他要想改制,就不能把工厂做好,只能把工厂做垮!
“工厂做得红红火火的,工人按月拿工资,逢年过节还发点奖金福利,日子舒舒服服的,为什么要改制?还要自己掏腰包来买厂里的股份,可能不嘛?要是都有了这种意识有这种胆量,他还是工人?!
“对国家来说,你厂子经营得好,就是个资产,那就要卖个好价钱,所以这个股份也肯定贵。不然就是‘国有资产流失’啊!谁来承担这个责任?
“所以只有把工厂搞垮,厂里只有外债没得收入,工人连工资都发不起……这个时候,这厂就成了包袱,国家想甩包袱,工人要吃饭要求变。然后,龚厂长再站出来,临危受命,那才是一呼百应!”
不知道是不是记忆错觉,我记得黎叔说完这番话后,整个餐厅鸦雀无声。直到我爸一声长叹:“卫国啊!你这脑袋瓜子,你怎么想出这些东西出来的?”
黎叔嘿嘿直笑,身子往后一让,“哪里是我想出来的哟!都是这样做的,看得多了,自然就懂了噻。”
爸摇着头感慨,“我们是落伍了!是说我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,为什么发得那么快?以前我们那时候要发财,你得拼命干,财富的积累怎么也要个过程,现在……”
“唉!不管怎么样,有人能把摊子接过去,养活了这么多人,他赚点钱也是应该的。”我觉得我一瞬间看开了很多事。
“接过去?”黎叔不屑的笑道,“接过去搞经营?这样做又落了下乘。”
还不算完?我感觉我快受不了了。
黎叔接着说,“这些国企倒闭,除了它制度上的原因,其实也是一个大势所趋。你看你们一个县,机械厂就有十几个,除了机械厂,还有什么日化、电池、造纸、味精、雨伞……而且这不是你们一个县,那时候全国每个县,都有这么一套班子。真的是‘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’!但是都是些手工作坊,效率低下,根本不符合现代化生产的要求。”
黎叔喝了口茶,继续讲到,“你看现在,一个厂的产量,就相当于那时候一百个厂的产量。很多行业,尤其是轻工,一个厂生成的产品就够全国用,还有库存积压。那么,其他厂,是不是就只能倒闭?反正只能活一个!大势所趋,神仙都没办法!”
“所以,这些人就只有下岗了。”黎叔砸吧一下嘴巴,叹息着摇了摇头。
“那他们下岗了怎么办呢?”我急道。
“凉拌!”黎叔笑了笑,又想了想,“往第三产业走吧!摆个摊开个面馆,混得不行的,擦皮鞋洗脚之类的吧……”
我脑子里像“嘣”的炸了一下,就想到中学时政治课本上写着:“越是发达的国家,第三产业越是发达”。当时不明白,第三产业又不创造价值,发达了有啥用呢?现在,好像明白了,却是万种滋味在心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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